“不过你还真会选地方，布莱恩。”
王琳的黑色瞳孔映射着桌上的烛光，但她对面的布莱恩却身体后仰，将面容隐藏在烛光后的阴影中。
刚吃完晚餐的两人坐在模仿上世纪三十年代歌剧院风格的餐厅二楼，盛装出席，桌上的氛围略显暧昧。
餐厅的环境无比安静，只有偶尔的刀叉轻碰以及难以辨别的低声交谈。
“没记错的话这可是你第一次单独约我出来，那我还不得选个好地方？”
布莱恩双臂搭在桌子上身体前倾，隐藏在阴影中的脸被烛光照亮。
他不可能告诉王琳，这原本是为塞拉预定的位置。
“可这地方对着装的要求很麻烦…”
王琳轻声抱怨道。
“你今晚的确很美。”
他微微一笑，打量着比往常更有女人味的王琳。
或许是因为她改戴隐形眼镜，改变了平时那黑框眼镜留下的文静印象。也或许是她那线条合身的黑色长裙，将她的皮肤衬托的更加白皙。
意识到布莱恩话中的挑逗味道，以及那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，王琳的内心产生一阵悸动。
但她保持着自己一如既往的沉稳模样，双手搭在一起。
“约你出来是因为有件事我觉得必须要告诉你，关于塞拉的。”
声音沉稳地说出了这句话，但王琳的内心并不平静。
自从回到了奥克兰德后，王琳就察觉到了他们四个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，变得越发明显。
原本无形的细微裂痕，开始逐渐浮现在镜面上。
而镜中他们四人一起欢笑的画面开始不断分裂，变得支离破碎。
艾利特一如既往地准时参加文学部的活动，他是变化最少的那个人。
他与塞拉之间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举动，她还是偶尔会开着艾利特的玩笑，看着摆出一副扑克脸的他。
然而两人在月光下忘情热吻的画面，却始终无法从王琳的脑海中抹除。
塞拉与布莱恩之间的变化，则是显而易见的。
每当王琳看着布莱恩尝试与塞拉亲昵，却注意到了她动作中的犹豫不决时，都会替布莱恩感到无比心痛。
王琳知道自己掌握着可以随时引爆他们之间关系的炸弹，但她并不想成为这危险平衡的守护者。
明明在一旁注视着他们就已经满足的她，现在却被推到了这层关系之间的最前线。
但她知道自己并不适合这样的位置。
她不想伤害任何人，可自己却没有一颗坚强的心来承担这一切。
王琳也很清楚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——人与人之间总会存在着伤害与误解，爱慕与憎恨。
想要一辈子都不伤害其他人，绝无可能。
如果她选择一直隐瞒下去，总有一天这个事情会败露，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关系。
或许这样做她不会直接伤害到任何人，但布莱恩被蒙在鼓里的模样却如同绞动的钢索，不断勒紧她的心脏。
她无法忍受这种痛苦。
于是，她毅然做出了决定。
“关于塞拉的事？”
布莱恩抬了下眉头。
“你知道她暗中在和艾利特交往吗？”
王琳语气冰冷地将这枚即将引爆的定时炸弹抛出，她知道自己迈出了无法回头的一步。
“我知道啊。”
然而布莱恩淡然的反应却让王琳着实感到吃惊。
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？”
“有一阵子了吧，在我们去长角岛之前就有这种猜测了。”
布莱恩心不在焉地回答道，但王琳却隐约察觉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沉重感情。
王琳十分清楚布莱恩比任何人都擅长将内心的感情掩埋。在一旁无时无刻认真观察着他的王琳，对他从不同的角度有着相当深刻的理解。
他的心机比塞拉想象的要重，所以在王琳看来，布莱恩去旧城区的酒吧肯定有他的理由。
而她相信布莱恩对她们俩隐瞒这件事，绝不是恶意的欺骗。
或许爱意会让人瞎掉双眼，但在王琳的眼中布莱恩就是这样随时可以考虑大局的出色男生。
王琳从来没和塞拉提起过这些对他的看法。
她始终希望自己的好闺蜜可以用她的方式与他交往，她并不想干涉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。
毕竟她只是个旁观者，并不是这场爱情戏的主角。
“那你打算怎么办？”
王琳充满担忧地问道。
“和塞拉分手之后就与艾利特断交，我不想在人生中再次见到他们俩。”
布莱恩表情平淡地回答。
王琳低下了头。
看来自己最终还是伤害了所有人，让这故事走上了最糟糕的结局。
“然后我们俩开始交往吧，琳琳。”
然而他突如其来的表白让王琳几乎心脏停跳，脸无法抑制地红了起来。
布莱恩露出了自信的微笑，握住她的手。
察觉到了她刚才的反应正中自己下怀，布莱恩将内心如同火山喷发的激烈感情全部压住，轻柔地说道。
“塞拉根本不懂什么叫做退让，你也应该知道她总是我行我素的风格，从来不在乎其他人的感受，一切都必须围绕着她所想的那样发展。”
他的声音此时却开始变得激烈。
“但你不一样，琳。虽然平常你不会表达出来，但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善解人意，而我喜欢这样的你。没有人可以替代你，没有人。你是我生命中的唯一，只有你可以，只有你…”
布莱恩的理智开始剥落。
名为布莱恩·科伯特的自我人格，正在与被埋在内心深处的扭曲感情进行着最后的挣扎。
那感情源自五年前随着金融大厦的坍塌，在他内心深处所埋下的仇恨之种。
他希望眼前的王琳可以将自己的理智重新拉回来，在内心不断哀求王琳可以拯救自己。
求求你。
接受我。
不要抛弃我。
布莱恩声调中的颤抖，让她察觉到了那股扭曲的感情。
“布莱恩，你到底怎么了？”
她感觉自己被泼了一盆冷水，从刚才被告白的激动情绪中清醒过来，收回了自己的手。
那动作却在不经意间，显露出了她对布莱恩的畏惧。
布莱恩表情呆滞地看着王琳的那举动，开始摇头。
“难道说你不喜欢我吗？我不够好吗？我不像艾利特那样特别吗？为什么我又要体会这种全部被夺走的感觉？我到底犯下了什么样的罪，
才招来真神如此严厉的惩罚？！”
布莱恩逐渐抬高了自己的声音，引来了周围客人的抱怨。
未曾想过他有任何宗教信仰的王琳，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见了萨勒姆教中上帝的名称。
“不是这样的，布莱恩…我…”
嘴边的话被王琳咽了回去，因为她发觉了布莱恩精神世界的崩溃。
眼前的布莱恩仿佛回到了与自己和塞拉刚接触时的极端状态，她不能说出任何刺激他的话，或作出任何进一步动摇他感情的行为。
但布莱恩却突然停止了自己的自言自语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面带歉意对周围桌的客人纷纷低头道歉。
随后，他长长叹息。
“不好意思，刚才我失态了。”
“如果你有什么心事的话一定要说出来，我会聆听的。”
“谢谢你的好意，琳琳。但我没什么问题，不用担心。”
布莱恩面带微笑地拒绝了王琳的关心，伸手叫来了他们桌的侍者，结账买单。
“你确定？”
“我需要点时间来理清自己的想法。”
布莱恩的话语中并没有任何虚伪，而王琳也感受到了这一点。
他接过了侍者递来的POS终端，手掌刷过感应区域，完成了付款。
“再见。”
布莱恩一反常态地匆忙地起身，口气有些冰冷，头也没回地与王琳擦肩而过，将她一个人留在了餐厅二楼。
王琳回过头看着他匆忙下楼的身影，也深深叹息。
不知为何，她有了种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的错觉。
她凝视着桌面上的烛台，摇曳的微弱烛光成为了视线中唯一的光芒。
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笼罩着王琳的思绪。
为什么布莱恩会突然引用萨勒姆教的话语？
如果她没记错的话，“远征军”组织就是萨勒姆教派下的一伙极端教义分支。
难道他加入了“远征军”？
不，这绝对不可能。
王琳摇了摇头，否定了这种恐怖的可能性。
因为布莱恩的双亲就死于“远征军”所发动的恐怖袭击。他怎么可能会加入夺走了自己双亲的组织，并为他们效命？这完全不符合逻辑。
但他加入萨勒姆教的可能性肯定存在——因为旧城区是奥克兰德境内最大的萨勒姆教活动基地，很多处于社会底层的外来移民都是萨勒姆教的忠实教信奉者。
随着“远征军”针对西方国家的几次高调恐怖袭击后，萨勒姆教中极端的特性也逐渐被世人所广泛认知，久而久之成为了“恐怖主义”的代言。
虽然王琳并不认可这种观点，她相信所有宗教都有极端与非极端的教义，而且宗教的核心思想可以随着不同的解读角度，创造出不同的理解。
但王琳觉得自己想通了布莱恩去旧城区，并始终隐瞒这件事的原因。
也许他只是不希望自己信奉了萨勒姆教之后，被她们疏远吧。因为在奥克兰德新城区，这种对萨勒姆教的偏见始终存在。
希望他能够冷静下来。
这样想着的王琳从餐桌旁起身，姿态端庄地走向了通往楼下的楼梯。
…
…
离开了餐厅的布莱恩，走向了最近的主干道路口。
到处充斥着的AR投影广告与互动视频的繁华街景，并没有打乱他的思绪。
布莱恩在内心做出了决断——
——不再追求人生目标与日常之间的平衡，他选择完成自己的终极人生目标。
因为他知道这虚伪的日常已经走到了尽头，再也无法弥补。
十字路口对面的建筑上漂浮着巨大的AR窗口，BR-771次航班残骸冒着烟的视频画面在插播新闻中不断回放。
他打开了那被篡改了图标的聊天APP，在文字输入框中留下了简短的一句话。
“纠正一下，我已准备好参加派对，门票在哪？”
点击发送以后没过多久，他收到了一个经过加密的位置信息。
布莱恩用APP中的解码器重新编译了那条信息，在地图上打开。
那是一个距离他家并不远的个人仓储中心，以及他需要去开的具体箱柜号码与解锁密码。
存下了这个坐标点，准备回家换身衣服的他用APP招来了一辆无人出租车。
坐在无人出租车的后座上，布莱恩眼神空洞地将视线放在外面灯火通明的繁华夜景上，任凭思绪放空。
…
…
五年前的那一天，布莱恩失去了自己的整个世界。
那电视画面中大楼坍塌的景象，化作诅咒，烙印在他幼小的头脑中，永远无法磨灭。
父母去世的痛苦抽光了他心中的全部感情，留下的空虚全部被仇恨填满。
自从11-11袭击发生后，为自己父母复仇的想法就始终占据着布莱恩的脑海。
他必须为自己的父母做点什么。
他必须向那些杀了他父母的人复仇。
但年幼的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到。
搬到了他那个有些施虐倾向的同性恋叔叔家中，布莱恩在那个家中度过了一段黑暗的日子。
幼小的他发现自己对身旁的人来说都是个累赘。
没有人需要他。
没有人会爱他。
他不再说话，不再交流，与周围同龄的孩子脱节，被整个社会抛弃。
同学认为他是个怪人，老师也认为他难以接触，是个棘手的麻烦学生。
布莱恩开始沉迷于充斥着互联网的暴力内容。
他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来自战乱地区的杀戮视频，每次自己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被他叔叔暴打后，他都会躲在被窝中反复浏览那些惨不忍睹的画面。
他也翻出了11-11攻击当天从不同角度拍摄的视频，不断回放，将那一天所发生的全部细节都记在脑中。
但他始终感觉自己能够丛网上搜索到的信息并不全面，所有他能够接触到的内容都已经被过滤，处理，失去了完整性。
直到有一天他在不断寻找更暴力，更扭曲，更血腥的视频时，第一次接触到了暗网的存在。
也正是那一刻，布莱恩的人生被改变了。
他将自己的全部精力与时间都花在暗网上，学习如何加密自己的位置，怎样检索没有目录的暗网页面，学会了怎样用虚拟货币购买并交换信息。
在这里他可以获得一切普通互联网上难以获得的信息。
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接触到了现代人类社会的阴暗与扭曲，并沉迷其中。
布莱恩的世界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
也正是那个时候，他从一份阿梅尔国情报部门泄露的Email中，找到了自己所寻求的真相——
——那场夺走了他父母的11-11攻击，并非由“远征军”组织发动。
这是一场由阿梅尔国自导自演的闹剧。与此同时，他也看到了众多与西方国家与精英势力参与的蛛丝马迹。
这其中包括奥克兰德军工——提供了那架无人攻击直升机的公司。
得知了这消息的布莱恩欣喜若狂。
他告诉自己，这些隐藏在阴影中的精英才是他需要复仇的对象与目标。
命运仿佛听见了布莱恩内心的呼声，没过多久他的叔叔便在奥克兰德找到了一份新工作。
于是他跟着他叔叔一同移民至奥克兰德，这个在他眼中聚集了社会败类与所谓“精英”人渣的罪恶之地。
但他却从未感到如此高兴过，因为他距离自己的目标又进了一步。
保持沉默，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，布莱恩根本没有打算融入周围的环境。沉默寡言，性格极端的他很快就被所有人疏远，孤身一人坐在角落中计划着自己的复仇大业。
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只需要复仇就够了，任何其他的感情都是多余的累赘。
直到布莱恩与塞拉和王琳相遇。
她们的出现软化了布莱恩扭曲的内心，通过塞拉的一次次努力，她用阳光与温暖一点点驱散他内心的黑暗。
那是布莱恩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情。
也许这样活着也不赖。
三人成为了形影不离的朋友，虽然布莱恩并没有遗忘内心深处的最终目标——向精英复仇。
但他始终在温和的日常与自己内心的阴暗中寻求着平衡。
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。
为了达成这个目标，布莱恩开始研究自由散打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，布莱恩人生的最后转折点出现了——
——法哈德察觉到了布莱恩内心的空虚与扭曲，接近了无比脆弱的他，将他带入了另一个世界。
“远征军”组织的地下世界。
“至高无上的真神终将考验你的信仰，并为你做出的牺牲给予褒奖。真神赋予我们力量，真神赋予我们动机，真神赋予我们生命。真神也赋予了我们消灭异教徒与外来者的神圣使命。”
轻易被法哈德出色的感染力捕获，内心缺乏信仰的布莱恩加入了萨勒姆教，加入了他曾经以为夺走了他双亲的恐怖组织。
组织为他提供了大量的训练材料，并进一步加深巩固他对“精英”的仇恨。在法哈德的安排下，布莱恩甚至接受了不同程度的枪械训练。
对自己一步步接近目标感到十分充实，但于此同时布莱恩也意识到了这思想中的矛盾。
因为拯救了他的塞拉，来自他必须仇恨的精英阶层，属于真正夺走了他父母的势力。
这矛盾逐渐把布莱恩逼上了绝路。
不断膨胀的仇恨在他的耳边低语“杀光她们”，而他与塞拉的爱情却成为了他保持理智，维护思想平衡的最后防线。
艾利特的出现对于布莱恩是个冲击，更是种他对自身的反省。因为他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经历，一模一样的状态，简直就是自己过去的翻版。艾利特的模样让布莱恩从中看到了问题的所在，并意识到自己也许追求着错误的结局。
他是那么的信赖着艾利特，如此真诚地对待着他，然而他却背叛了自己——
——就像塞拉那样，就像王琳那样，就像所有人那样。
信息的提示音将布莱恩的思绪拉回现实。
昏黄的台灯十分勉强地照亮了无比凌乱的客厅。
已经从仓储区取回了那个沉重背包的布莱恩，神情茫然地坐在客厅中央的椅子上，手中的烟头即将燃烧到头。
他面前的墙壁上挂着几张格林学院主礼堂的建筑平面图，以及一张A3尺寸的照片。
那是他与父母在世界金融大厦顶楼的合影。
而那张照片旁的墙壁上，布满他殴打墙壁留下的痕迹与血印。
除了他以外，没有人来过这个公寓房——因为布莱恩在组织的赞助下租了两套屋子，一套作为他地下活动的据点，另一套作为他正常生活，可以邀请朋友来访的伪装。
到底哪边是自己真正的家，对布莱恩来说已经不重要了。
他打开了AR窗口，阅读着眼前的信息。
“以真神的名义去净化那些异教徒与外来者！真神与你同在！荣耀与你同在！真神伟大，真神万能！”
虽然发信人名字一片乱码，但布莱恩轻易看出这措辞一定是法哈德。
布莱恩并没有回复，他从自己的AR界面中卸载了这个软件。
AR界面中的时间指向11:00 PM。
布莱恩抛弃了自己内心的最后一丝迷茫。
他按掉了开始烫手的烟蒂，站在桌子面前，扫过了从背包中掏出的全部装备——
——一套可以隐藏在校服西装下的贴身防弹背心，弹匣袋挂满了6个黑色的塑料弹匣，里面装填了共180发5.56口径FMJ子弹。
他拿起了桌子上两枚苏伊塔制的破片手雷，掂量着它的分量，随后轻轻放下。
最后，他的视线落在了那把黑色哑光的AR-19自动步枪上。布莱恩握住枪柄拎起步枪，却发现枪身的重量与自己训练时所习惯的截然不同。
没有装填弹匣的这把枪，拿在手里如同玩具般轻盈。
但布莱恩仔细打量了这把武器以后，意识到它的枪身几乎90%由某种新型塑料制成，而不是一般的铝合金。
看来这应该是法哈德曾经提到过的3D打印武器。
布莱恩调整着步枪的可伸缩枪托，突然对着墙壁姿势标准地举枪，前准星的末端指向了墙上挂着的格林学院礼堂平面图。
一切就绪。
布莱恩的眼神中已经没有了往常的光彩。
那深棕色的瞳孔如同黑洞，毫无神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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